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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作者：胡月平）

2019年11月，烟台郁金香阳光会组织观影活动，10多名志愿者与郁友家属一起观看电影《狗十三》。

13岁的少女李玩，从小父母离婚，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，爸爸再婚，李玩喜欢物理，英语成绩一般，在选择补习班的过程，和老师、父母意见不一致，老师和父母希望她补不足，学英语，而她自己想学物理。在这样的时候，爸爸觉得孩子不听话，打了她，并自己作主改了她的补习志愿，签了名。父亲为了改善自己和女儿的关系，送了一只宠物狗给她，李玩与这条狗产生了感情，可是没几天，爷爷在菜市场把狗丢了，电影围绕李玩一家在失去了这条叫爱因斯坦的狗后，发生的事件，勾勒出一个小姑娘的青春成长史，直面成长的残酷。

我只想站在自己的世界爱你

电影中，家长并不是不喜欢、不重视李玩，不是不照顾孩子的感受，相反他们对李玩还有一种小心翼翼：

爸爸在改了孩子的补习意愿后，又是给钱，又是送狗；

小弟弟出生，怕孩子接受不了，先瞒着；

狗走丢了，不敢说，先送溜冰鞋，哄开心再说；因为狗走丢，孩子闹得太厉害，全家人一起想办法，又买一条看起来一样的狗；

弟弟过生日，也要先做足铺垫，然后才告诉她。

奶奶也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，一门心思为孩子好，做着自认为对孩子好的事情，却不管是不是真的好，李玩不喜欢喝牛奶，但奶奶每天都会为她准备牛奶，爸爸打李玩的时候，却也是奶奶在护着，李玩夜半不归的时候，几十年不出门的奶奶出门去找，差点迷路回不了家。

在家长看来，我们已经很爱你了，我们已经足够上心了，我们已经如履薄冰了，还要怎么做？

可是在这些行为后面，是什么样的爱呢？

弟弟出生后，爷爷说：“男娃娃的名字要好好取，不能像玩玩那样。”如此看来，李玩的名字就像一个“玩笑”，属于“随手而为之”的行为。弟弟随后被爷爷名为“昭昭”。《老子》中---俗人昭昭，我独昏昏。“昭昭”意为明白、清楚。《楚辞》中，“昭昭”意为光明。由此看来，这个弟弟才是全家的希望。

李玩没法喝牛奶，一喝就吐，她的弟弟也是。然而李玩的爷爷奶奶爸爸居然都不记得这件事。女儿叛逆时喝啤酒，父亲会打女儿；女儿在餐桌上陪喝红酒，父亲反而称赞女儿。

后妈讨好地为自己换取一些话语权，在关系里钻营圆滑，却没有付出一点真感情。

有人亵渎了你真正的意愿，却还要谎称为爱，无论是买另外一条狗替代“爱因斯坦”的后妈，还是强行更改意愿、因为喝酒打骂李玩，但却鼓励李玩在生意场上敬酒的父亲，他们都把这些自私的、残忍的行为归结于爱。他们始终没有真正了解过李玩。他们不知道让她据理力争的到底是什么？

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去给出自己认为的好，他们也很努力，却只是努力让表面看起来一切都好。他们想过孩子真正想要什么吗？

他们有没有倾听过孩子，去同理孩子，进入到她的心里，去了解她到底要的是什么？

是否愿意不带任何评判，不带任何要求，没有任何条件地陪伴与爱着孩子呢？

李玩为什么会喜欢上爱因斯坦？

也许只有爱因斯坦，无论如何对它，疏远还是亲近，无论高兴还是悲伤，无论考得好不好，无论是不是符合了社会的期待，它总是陪伴，总是会和她亲近，总是无条件地爱与接纳她。它不会想要改变她，它不会对她有要求，只是默默地亲近与陪伴，是如此固定的温暖的存在，一个这样的客体才是她真正需要的，对她是如此重要。所以李玩愿意与它同食共寝，才会在失去它的时候悲伤痛楚。

谁是谁的β元素的容器？

英国精神分析学家比昂在阿尔法功能理论里，提到了情感的分类。他把情感分成了可以承受的情感体验和难以承受的情感体验。

α元素是可以忍受的情感体验。

β元素是不可忍受的情感体验。

把β元素转换成α元素的功能就叫α功能，这是一个人非常重要的心智的功能。

在孩子有一些不能承受的情感体验的时候，他就需要把他丢出去，让一个具有外挂设备的功能的容器，帮他消化一些他不能承受的情感，然后变成他可以承受的情感，再还给这个孩子。好的父母可以作为孩子情感体验的容器，并且把孩子不能承受的那些情感体验给予概念化，然后再将这些容易消化的内容返回給孩子。

举个例子：一个孩子晚上从噩梦中醒来，对妈妈说：妈妈，我做了一个噩梦，我梦到一个大怪物，把我们一家三口都吞了。

这时候妈妈一般会说：别怕，梦是假的/别怕，妈妈在。

但这不是最好的回答，最好的回答是：你刚刚做了一个噩梦，你一定感到很害怕。这就是把β元素转换到α元素的过程。

这就是比昂所说的“命名”：母亲将孩子不能承受的情感给予概念化，或者说使之更加有逻辑、更加理性，再返还给孩子的过程。

之后孩子再出现类似不可承受的情感体验的时候，就会模仿妈妈给这类情感命名。在一个情感被命名之后，就不再是原来的情感了，就从不可忍受变成可以忍受。

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就是：看谁向谁在投射焦虑，或是，看谁为谁承担焦虑。

在中国的家庭中间，经常有这样的情况：本来父母是作为孩子β元素的容器，帮助孩子消化这些东西，然后把他制造成α元素，返还给孩子。但经常是这样的，父母亲因为他们自己的人格发展的问题，有很多不能承受的焦虑，他们在遇到很多事情时，就把自己的焦虑返还给孩子。

爷爷平时温和，溺爱孩子。但在丢狗之后，却始终无法对孙女说一句”对不起”。家庭纷争升级之时，他需要展示自己的父辈权威。

因为失去狗李玩伤心，她跑去找堂姐的男朋友喝酒，回到家的时候，父亲正在家门口等她，直接把酒瓶子按碎了，李玩手上鲜血直流，一边打一边骂，“你有啥委屈，说出来，我听着！”

爸爸的反应在讲理、愤怒、发泄、道歉之间循环，只有孩子冷静，理解他、乖乖听话、给他面子才是让他欣慰的，孩子希望家长能够接住自己的一些情绪，比如悲伤、比如无助，比如失去的痛苦，可是没有人去接，连最温和的奶奶，也只是说“娃娃好着呢，娃娃没事”否认这些情绪。可是家长的情绪却让孩子去承受，在与家长情绪的相互投注中，弱势的一方---孩子成了家长情感体验的容器。

步步成长步步钻心

李玩回到家里发现狗不见了，父亲却只说一句，“大了，要懂事”。

李玩夺门而出，找遍了大街小巷，一边学狗叫，一边呼唤爱因斯坦的名字，一时间狗吠声响彻了夜晚，李玩撕心裂肺的喊声是找不到爱因斯坦的绝望，同时也是一个情绪发泄的出口。

第二次，狗咬了弟弟，后妈让爸爸把狗送到狗肉店，李玩哭着求爸爸不要送狗走，爸爸还是送走了。李玩又疯狂去找，找了很多家狗肉店也没有找到。后来，当爸爸带李玩到宠物收养中心，李玩很高兴，兴奋地去找爱因斯坦，可是饲养员告诉她，狗脾气倔强，离家之后就绝食而死了。李玩没有哭闹，还对爸爸说了一声：谢谢你！

明明是要受到奖赏，明明是期待一次展览，却被父亲带到应酬饭局里，喝酒、听油腻的中年大叔讲着自认为高明实则无聊的长篇大论，还要拍彩虹屁；明明面对狗肉痛彻心扉，却还要微笑地吃下去。

小狗走失后，继母为抚慰李玩，送上冰刀鞋作为礼物，旱冰变冰刀的升级；

不能喝牛奶，却要去喝红酒；

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， 一次又一次的身不由已，你赖在这里，不想长大，你还想像个小姑娘一样的使点小性子，可是大人说，你要懂事，你长大了，你要听话，你要识大体，顾大局。

每一次无可奈何的接受，每一次现实世界与真实自我短兵相接，现实与家长权威双重加压，真实自我的一步一步退让妥协甚至被碾压得支离破碎，一步一步，每一步成长都是刻骨铭心的疼痛。

向现实妥协

影片中“最残忍”的一幕，两次失去狗的李玩，在自己获得物理奖项的庆功宴上，被大人好心地送了一块狗肉，要她吃。大人总是把自认为好的东西给孩子，但却永远不知道孩子内心的想法。一旦遭到拒绝，第一反应就判定“孩子不懂事”。李玩从敬酒到吃狗肉，已经逐渐在所谓的成熟和懂事中，放弃了真实的自我。当家人看到狗肉都已变了脸色，她居然能够从容应对。而这种妥协，才是全片最细思极恐的了。

喜欢坐在像鸟笼的窗栅栏之前的李玩，总能听到自家楼上有鸟叫的声音。最终发觉那只是一个怪异的精神病患者，实际上，当李玩发现那只快乐的“小鸟”，只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时，她才明白这个世界的美好与自由，可能只存在于疯子的臆想世界里。

片尾李玩和堂姐曾有机会相认真正的爱因斯坦，但李玩说：“我真担心它扑上来”且默默的走开。这正是李玩与有着深刻情感羁绊的一切保持隔离，保持平行的做法。相认就意味着与真实情感的连接，与过去那个小孩子的融合，与周遭环境产生冲突。而她选择做一个默默无语的冷静“大人”，也终于失掉最后一丝抗争。

观影过程中，我总是在默默地担心，这个曾经情感如火山般炙热，经历一次一次被压抑，最终归于沉寂冷静的孩子，她真的消化了这一些吗？还是把这一切像火种一样深埋于心，等到某一天，喷薄而出？如果能有喷薄而出的那一天，我们能看到生命的那份壮美，该是一个好的结局，最怕的是，这个孩子就像一座死火山，经过那么多激烈的反抗，在与岁月的对决中，最终死寂，抑郁就这样形成了。

《狗十三》的英文翻成了《Einstein and Einstein》，你以为这讲的是一只狗和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故事，但其实讲的是两条狗的故事，第一只爱因斯坦脾气温顺，就算走丢了也会有人领养，变成了平庸且有着俗气名字“贝贝”，第二只脾气倔强，虽然没被送到火锅店，但离家之后就绝食而死了，人也是一样，倔强的总要碰的头破血流，妥协了，就美其名曰叫做成长。

片尾，李玩两岁的弟弟早早踏上冰面，反复摔倒。姐姐李玩面对这一幕，从略带微笑变化到深沉思索。李玩的弟弟在滑冰场上一次次摔倒，哭喊着说我不会滑，我不会，但教练只是说起来，站起来，你这不是会了吗？

成长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，但是家长在孩子的成长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呢？是去陪伴着成长，还是提前“引领”了孩子的成长，把未来将要来的成长的痛苦，提前安排到了孩子身上？还是作为一个容器，容纳并与孩子一起面对成长的到来的痛苦？